朴谷分享 | “安全边际之父”卡拉曼深度对话:市场只要有人参与、有情绪有制度约束,就永远会有低效存在……
发布时间:2025-10-25 07:50
作者:admin
来源|聪明投资者(ID: Capital-nature )
作者|聪明投资者(ID: Capital-nature )
“如果按照10分制,我觉得现在的机会大概只有4分。”
在今年8月Value Investing with Legends发布的最新播客中,塞思·卡拉曼(Seth Klarman)与哥伦比亚商学院兼职教授迈克尔·莫宾(Michael Mobin)有近一个小时的深度对话,谈到Baupost关注的五大类资产整体机会时,他如是回答。
在投资的世界里,聪明与勇敢从来不是一回事。
真正的长期赢家,往往不是最激进、也未必是最聪明的,而是那些能抵抗冲动、在混乱中保持冷静的人。
塞思·卡拉曼成为投资大师,不单单是他的《安全边际》是很多杰出投资人的案头书,他的投资实践也高度一致。
其掌管的Baupost Group,自1982年成立以来已有四十多年历史,如今管理资产约230亿美元。
在这漫长的周期里,Baupost只有极少数年份出现亏损,且回撤多在个位数。这并不是因为卡拉曼总能判断正确,而是因为,他始终避免犯“大错”。
这场对话中,塞思·卡拉曼回望了自己的投资旅程,从少年时代“用3美元换来3美元面值银币”的小套利,到在Mutual Shares学习“特殊情境投资”的启蒙;
再到哈佛商学院毕业、参与创立Baupost,亲手搭建起一个以“灵活性与耐心”为底色的投资体系。
他始终相信,市场永远在“过度悲观”与“过度乐观”之间摇摆,而投资者的工作,是在这两端之间冷静行走。
他说,“所谓安全边际,就是给自己的错误留出余地。”
在Baupost的世界里,估值意味着回报与风险的平衡,而不是幻想收益的最大化。
卡拉曼谈到,公司追求的不是“预测”,而是“准备”。他们像通才一样广泛搜寻机会,又像专家一样在出手瞬间深入到底——“宽一英里,深一英里”。
这种方法让Baupost能从清算债权、私募信贷、商业地产到公共股票之间灵活切换,但底层逻辑从未改变:在任何市场环境中,保持理性。
在谈及人工智能时,他承认AI能提高效率,并提醒大家:“真正的危险在于,让机器替我们思考,而不是促使我们思考。”
对于投资世界,他认为,“只要市场中还有人的参与、还有情绪和制度约束,就永远会有低效存在。”
访谈最后,卡拉曼推荐了三本书:凯瑟琳·舒尔茨(Katherine Schultz)的《失与得》(Lost and Found)与《犯错的意义》(Being Wrong),以及《光之食者》(The Light Eaters)。
前两本讲人性,承认错误、理解自我;后一本讲自然,在植物与生命之间重新发现敬畏。
这不仅是一场关于投资的对话,更是一堂关于思考、判断与克制的课。卡拉曼用四十年的实践证明:真正的安全边际,不在价格里,而在心智里。
也很喜欢卡拉曼的状态,就像他所说自己热爱投资的原因,“每天都会有新东西出现。你永远不知道今天会学到什么、会遇到怎样的新环境。而市场上,总会不断出现便宜货。”
聪明投资者(ID: Capital-nature)精译整理分享给大家,enjoy it~
早年的“完美套利案例”
主持人 我们从头开始吧。你小时候搬到马里兰州巴尔的摩,离当地著名的赛马场不远——这可能稍后会在我们的谈话中再次出现(笑)。你小时候是个怎样的孩子?当时有没有什么迹象表明你将来会成为一位价值投资者?
卡拉曼 我从小就对商业感兴趣,总是喜欢折腾点小生意。
我记得我曾是《巴尔的摩太阳报》的报童,负责下午和周日的派送。我还干过铲雪、耙树叶、修草坪的活儿。甚至在自家庭院里为邻居小孩办过小型嘉年华。
我还开始收藏硬币,我爸每天回家会带回一堆零钱,我就一枚枚翻找。后来我意识到,比如我们不再在25美分硬币中使用银了。
我还记得上高中时坐公交车上学,公交车上需要把硬币投进收币口。有一天我发现,有些25美分和10美分硬币居然是银币,有些甚至是早已停用的“水星币”(Mercury dimes),比面值更值钱。
于是我和司机成了朋友,跟他谈妥——他每天跑完线路后帮我把罕见的银币挑出来,第二天再卖给我。
我会花3美元买下他那3美元面值的银币。但它们的实际价值更高。
最后我妈的香料架上塞满了我通过这种“小套利”攒下的银币和硬币(笑)。
所以我从小就对“赚钱的机会”和“理解商业”充满兴趣。
主持人 这确实是个完美的套利案例(笑)。
后来你去了康奈尔大学,起初对数学感兴趣,最后主修了经济学。但在本科期间,你就拿到了在传奇价值投资公司Mutual Shares的实习机会,毕业后还加入了那里。你是怎么拿到这个机会的?
在那里与马克斯·海涅(Max Heine)和迈克尔·普莱斯(Michael Price)共事,对你产生了什么影响?
卡拉曼 我记得那段经历,就像昨天一样清晰。
当时我唯一的工作经验是帮药房开货车送货,所以那次实习对我来说是一次完全新领域的学习机会,而这个领域正是我从10岁买第一只股票起就充满好奇的地方。
我一直对金融市场充满兴趣,渴望理解它的运作机制。
我也很清楚,当年买那只股票时,我其实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(笑)。
我当时买的第一只股票是强生。我只知道自己经常用创可贴,基本就凭这个理由(笑)。
在Mutual Shares的时候,我的座位正好在迈克尔·普莱斯旁边,前面就是马克斯·海涅。
那时候,他们已经把这家公司从一个管理两三千万美元的小基金,发展成了数亿美元规模的资产管理公司。
我在那里工作了一年半,直到回到哈佛商学院读书。我记得自己那时就被“特殊情境投资”深深吸引。
有一天,迈克尔把一份招股说明书直接扔到我腿上。我完全不知道那是什么,只看到上面写着,有家公司叫Teleco,要把旗下的子公司Electro Rent按比例分拆出来。
每持有一股Teleco的股票,就能获得一部分Electro Rent的股份(应该是半股)。
Teleco本身是某种日本产品的分销商,但他们的分销权正被终止。说明书里既包含了分拆子公司股份的条款,也包含了Teleco清算后预计的收益。清算预计能拿回每股大约7.5美元,而当时Teleco的股价大约是8美元。
也就是说,用50美分的差价,你就能获得半股Electro Rent。而Electro Rent是一家设备租赁公司,每股能带来约1美元的现金流。
这就意味着,你在用一倍的现金流价格买下一家经营中的公司。
我当时完全不确定这家公司未来会怎么交易——因为分拆前没人能预知市场定价,更别提类似可比公司也不多。但我意识到,从赔率上看,这笔交易对投资者极为有利。
几乎不可能出现“一倍现金流以下的估值”,更有可能被市场重新定价到几倍现金流以上。
于是我们就建了仓位。
这笔投资让我格外兴奋,有两个原因:一是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正式提出的投资建议;二是它是最纯粹意义上的“特殊情境”,它不是在分析某只正在交易的股票,去寻找市场忽略的洞见,而是看到了一个过程本身创造的“价格错误”。
你并不是说市场低估了这家公司,而是说市场机制带来了一个可套利的机会。这是一种非常不同的思维。
我还记得另一件事。马克斯有个老朋友,叫汉斯·雅各布森(Hans Jacobson),带着很浓的德国口音,其实马克斯自己也一样(笑)。
汉斯是“铁路债券”方面的专家——这听起来很冷门,但当时真的存在成百上千种不同的铁路债券,通常是有优先抵押权的那种,多数发行于几十年前甚至更早。
它们的抵押品可能是铁路沿线的土地、轨道,甚至铁轨本身。这些资产都有理论上的清算价值。
我经常听汉斯和经纪人打电话,讨论这些债券的买卖。那几乎像是在上“美国历史课”——比如,某条铁路是哪一年由谁建的,这笔债券是为哪个项目发行的,什么是“设备信托凭证”(equipment trust certificate),为什么有人会发行“百年期债券”。
这些稀奇古怪的问题在我脑子里转个不停。那时我开始意识到:成为某个领域的专家本身就是一种巨大价值。没有人比汉斯更了解这些债券背后的资产。
当时正值“宾州中央铁路”破产案的后期(上世纪70年代中期),公司开始从破产中走出来,陆续抛出大量证券,从债券到优先股再到普通股都有。
其中一些证券的偿付要取决于资产清算所得,甚至包括宾州车站上方空中使用权的拍卖收入。
这种复杂度让我着迷——因为这不是普通投资者能玩的东西。它不像蓝筹股那样看股价、看分红,而是要问:“这些资产到底值多少钱?我能拿回多少?什么时候能拿回?钱又从哪儿来?”
这让我第一次意识到,世界上存在着大量严重定价错误的资产——它们太复杂、太小众、太少人研究,才导致价格失真。
这对我来说是一次真正的启蒙。
顺便说一句,那些投资后来也帮我付了读商学院的学费(笑)。
从商学院到Baupost
主持人 这段经历太有意思了!那我想接着问,很多人批评商学院教授的理论,跟价值投资的原则其实格格不入。你从这么纯正的价值投资背景中出来,又进入了哈佛商学院。
你怎么看那里的课程?它有没有让你在价值投资上更进一步?
卡拉曼 我非常喜欢在商学院的那段时光。
那时我才23岁,是班里相对年轻的一批人。我很享受与那么多聪明的同学在课堂上辩论、交锋,毕竟哈佛商学院的“案例教学法”本身就是一种智力上的对抗游戏。
不过我也确实感到吃惊,因为你必须学习“有效市场假说”。
我的教授还算开明,虽然我经常公开表示不同意(笑)。我常常会跑题,说这理论在现实里根本讲不通。
好在,他们并不强迫你信,而是希望你理解这些理论的用途,比如它如何用于布莱克—舒尔斯(Black-Scholes)期权定价模型。
他们没能说服我,我也没能说服他们(笑)。我不知道同学们当时怎么看我,但对我来说,那是一段非常宝贵的“补全型”经历。
因为在此之前,我只知道股票和债券是怎么交易的,却对“企业是怎么运作的”了解不多。
所以学习市场营销、运营管理、组织行为这些课程,让我第一次理解公司内部的动态机制。
后来又接触到迈克尔·波特(Michael Porter)这样的教授,学习他关于企业竞争力的理论——这些都极大拓宽了我的视野和思维方式。
主持人 商学院毕业后,你加入了Baupost。这是怎么发生的?
卡拉曼 我在哈佛有一位房地产教授,叫比尔·布(Bill Poorvu)。
他和几个朋友当时正在出售波士顿的ABC电视台——第五频道(Channel 5),这笔交易能带来大约两亿美元的资金流入。
他们面临一个问题:这笔钱该怎么打理?怎样确保投资安全、收益稳健?怎样管理这些资产的运营细节,比如债券的利息、股票的分红都能按时入账?
于是他们想到建立一个“扩展型家族办公室”,既能为自己和家族成员打理财富,也能对外开放,为其他家庭提供服务。
比尔的朋友乔丹·巴鲁克(Jordan Baruch)又介绍了一位朋友艾萨克·奥尔巴赫(Isaac Auerbach),他正好在出售自己的计算机咨询和出版业务。
三个人合起来大约有2700万美元,他们就提出让我加入,负责投资部分,成为这个机构的“投资大脑”。
当然,那时候所谓的“机构”其实还什么都没有(笑)。
他们继续以非正式身份参与运作,并请来一位资深的合伙人兼兼职总裁负责日常管理。
就这样,我们开始了。
当时我也拿到了回到纽约的几个offer,比如以更高薪水回Mutual Shares,或者去另一家纽约机构做风险套利。
但我决定留下。一是我喜欢波士顿,二是我想从零开始搭建点什么。
我想,即便失败了,几年后再重启事业也不算晚。
幸运的是,那时候市场正经历低迷期,是个很好的入场时机。
于是我开始组建投资组合,最初只投美国的股票和债券,后来逐步扩展,也吸引了新的客户。基本计划就是这样。
比尔和霍华德·史蒂文森(Howard Stevenson)是公司创始人,他们姓氏的首字母——“PO”和“ST”——正是“Baupost”这个名字的来源。
如今他们仍在公司担任顾问委员会成员。算起来,这家公司已经走过了四十多年。
市场无效的本质并没有变化
主持人 那我们稍微切换一下话题。你在新版《证券分析》第七版的序言中写道,价值投资是一种基于基本原则的灵活方法。能否谈谈这些原则是什么?以及,自从原书出版近百年以来,世界发生了哪些变化?
卡拉曼 我想人们对基本原则会有不同理解,但在我看来,核心思想其实很清晰:市场并不有效。
市场之所以无效,是因为人参与其中:人是情绪化的,会贪婪,也会恐惧。
除此之外,我认为市场还会因为行为约束而低效——这一点大概是我在新版《格雷厄姆与多德证券分析》中加入的观点。
比如,“审慎人原则”(prudent man rule)会让机构投资者只买最近五年都盈利的公司,只买市值足够大的股票,只买投资级以上的债券。
这种人为设定的护栏,会让一大批不符合标准的资产被忽视或排除在外。恰恰是在这些“被排除”的地方,往往蕴藏着最显著的错误定价。
所以我认为,格雷厄姆与多德留给我们的核心信息其实很简单:做基本面分析。
大多数时候,股票和债券的价格其实都算合理。但市场总会周期性地出现极端的“狂热”或“绝望”,让资产价格变得极度高估或低估。
在这两种情况下,市场都可能成为你的朋友,给你机会在便宜的价位买入,或在估值极高时卖出。
真正的挑战在于:你要有耐心等待那些便宜货出现,也要有勇气在市场下跌、价格刺痛你的时候,仍然坚守自己的判断。
市场会告诉你“你错了”,但如果你做过足够的功课,并且有信念相信——随着股价下跌,这个机会其实变得更有吸引力。那就是考验的时刻。
这也是我热爱投资的原因:每天都会有新东西出现。你永远不知道今天会学到什么、会遇到怎样的新环境。而市场上,总会不断出现便宜货。
当然,过去这百年,市场的确发生了巨大变化。
公司数量更多了,信息也无处不在。科技让数据触手可得,而且几乎是免费的。这是时代的不同。
监管也发生了很大变化。美国之所以仍是一个优秀的市场,很大程度上是因为监管体系完善,至少在大多数时候能保证中小投资者有公平机会,尽管仍会有漏洞。
另一个重大变化是:华尔街的生态完全不同了。
现在分成了买方和卖方。买方包括庞大的共同基金、ETF,甚至指数基金;卖方则是券商和各种线上交易平台。
而这些参与者中,真正关心你是否赚钱的人,其实很少。多数人只关心自己能否赚钱。
所以,对投资者来说,挑战在于保持广阔的视野,要能迅速理解各种不同类型的投资机会。而这些机会会随着时间发生巨大变化,比如新的债务工具、新型混合结构,以及各种创新的参与方式。
世界变了很多,但市场存在错误定价与非理性的本质,从未改变。
主持人 我很喜欢你提到的这一点,“市场低效性的普遍性源自人性”。那我们就更深入聊聊市场结构的变化吧。你刚才提到指数化投资、多策略基金、ETF等新兴力量——它们的崛起是否反而为那些“不跟风的人”创造了新的机会?
卡拉曼 我认为这些发展确实制造了低效的可能性,但并不意味着这些低效一定很大。
举个例子:很多人之所以选择指数化投资,其实是理性选择——他们希望降低交易成本,不想跑输市场,哪怕因此放弃超额收益的机会。
但当一只股票被纳入指数时,就会出现一种结构性现象:巨额被动资金会立刻涌入那只股票。
市场大致知道标普500或其他指数倾向选择什么类型的公司,但即便如此,入选当天股价往往会飙升。
理论上,投资者可以花时间去研究:哪些股票可能被纳入、交易有多活跃、流通有多紧?
基于这些信息,可以在一定范围内预测未来哪些股票会被加入指数。这不是我们Baupost会去做的事,但确实是一个存在低效的地方。
反过来,当一家公司被剔出指数时,它的股票就可能遭到抛售。为什么会被踢出?通常是因为业绩下滑、股价暴跌,不再符合标普500的标准——变成了“标普1300”,于是必须被替换掉。
当新的、更大的公司加入时,被剔除的那只就会被迫卖出。
这种抛压往往发生在周五下午四点收盘前,而那时市场流动性可能很差。或许那家公司没什么投资价值,是一家快要破产的零售商;但也有可能它只是暂时低估的企业,在这个价位上,也许是值得看的。
所以我认为,市场低效本身并不会告诉你要做什么,而是告诉你哪里值得去找。
估值始终是价值投资的核心
主持人 价值投资界长期有个争论:“专才还是通才?”
比如你之前提到过那位专门研究铁路债券的专家汉斯,而我们的同事布鲁斯·格林沃尔德(Bruce Greenwald)就主张,投资人应当在某个领域深耕成为专家。
你怎么看这个问题?Baupost在分析体系上又是如何平衡“专才”与“通才”的?
卡拉曼 这是个很好的问题。我认为专才和通才各有优点,但Baupost更偏向通才体系。
我们是一家机会导向型的投资机构。
如果你是某个领域的专家,你会对那一小块世界了解得极其透彻——在机会涌现的阶段,这当然是优势;但在那个领域冷清时,你可能无用武之地。
换句话说,你懂得很多,却无事可做。
而我们更喜欢的是:当一个电话打进来,“有人必须在周五下午前卖掉这笔资产”,我们能马上行动。那可能是一栋楼、一批新建公寓、一个陌生的资产抵押权,甚至是某场诉讼中的债权份额。
这类标的定价模糊、竞争稀少,不是每天都能在市场上交易的资产。你必须迅速评估、果断决策。
因此,我们希望始终保持灵活机动,随时能转向、手中留有弹药,随时准备抓住新机会。
不过,做通才也意味着:一旦决定出手,就必须马上深入到底。
通才的广度,是为了快速发现机会、确定重点和优先级;而当你选定目标,就要立刻变成专家,短时间内钻透那一个领域。
也许你只做两天这个领域的专家,但那两天必须足够专业。
一旦完成研究,你就获得了新的知识资产。
下次遇到类似机会,你能更快看懂、更快出手。
所以我常形容我们的研究方式是:“宽一英里,深一英里。”(A mile wide, and a mile deep.)
主持人 在这样的体系下,你们是如何进行估值的?毕竟Baupost涉猎的资产种类很多,股票、债券、私募、房地产……覆盖资本结构的不同层级。面对这些差异,你们如何定义“价值”?
卡拉曼 格雷厄姆与多德在《证券分析》里的核心思想是:以安全边际买入。
也就是说,当资产被低估时买入,即使未来只修复一部分折价,也能获得满意的回报。你不需要它回到“完全价值”,只要折价缩小,就能盈利。
估值始终是价值投资的核心。我们从不为任何资产支付高于内在价值的价格,同时要始终考虑下行风险,确保即使事情出错,也能全身而退。
在Baupost,我们主要通过预期回报来衡量估值,并在不同资产类别之间做回报均衡。
我们聚焦四到五个长期存在低效的领域:公开股票、私募股权、公开信贷、私募信贷,以及部分房地产投资。
我们并不需要在任何时候都涉足所有领域。各板块的配置会随市场机会大幅调整。比如,当债券市场缺乏吸引力时,我们可能只配5%;当机会出现时,就能升到50%;估值回升后,又可能降回10%。
去年我们的信贷投资占比约25%,现在降到了15%。这种动态调整是常态。
我们不会买入任何预期回报低于15%的资产,这是针对“相对安全”的投资,比如表现稳健的信用债或安全的破产债权。
对于公开股票,我们要求高十几位数的回报率;而像房地产、私募股权、私募信贷这类流动性较差的资产,则要求高十几到二十几的回报区间。
这其实是一种“标尺思维”:你要问自己,“这只股票比那栋楼更划算吗?”
答案必须基于统一、保守的假设:合理的时间框架、压力测试结果、对下行风险的同等评估。
然后再问自己,“既然资金要锁定在流动性差的资产中,那我是否获得了足够的流动性溢价?”
当然,有些资产表面上“流动”,实际上也难以脱手。
比如你持有某公司11%的股份,名义上是流通股,但现实中并不是真正“随时能卖”的仓位;又或是某些债券,市场上只有少数几位持有人,交易极少。
所以,流动性本身就是估值体系中必须权衡的一部分。
现在光有逆向精神远远不够
主持人 赛思,有一句你的话我特别喜欢,也经常引用给学生听。你在2008年对哥伦比亚商学院的一次演讲中说过,后来也写进了新版《证券分析》的序言里。
你说,价值投资的本质,是逆向精神与计算能力的结合。
能否为我们展开讲讲?为什么仅仅“逆向”还不够?为什么你要说“这是逆向者与精密计算的联姻”?
卡拉曼 那句话其实是我开玩笑时说的,但确实有点道理。它的本意是:要成为一个真正的价值投资者。
价值投资者需要一台计算器,去评估资产的价值;同时也需要一个逆向思维的指南针,提醒自己是不是正在逆势而行。
当然,并不是每一笔投资都必须逆着市场来。但我认为,你应该不断问自己:“我是不是跟市场方向一致?如果是,那我的优势在哪里?”
这个问题非常有启发性。
因为有时候你的优势并不在别人看错,而在于结构性低效。
比如套利空间太大,大机构嫌麻烦不愿意去做,于是你能获得超额补偿;又或者一宗破产重组案结果太不确定,虽然很多人都在看,但价格中仍可能埋着巨大的阿尔法机会。
从更宏观的角度看,世界在变化。
在格雷厄姆的时代,光是“逆向”往往就够了。
当年他买的,是那些股价低于清算价值的公司,因为经济大萧条带来的坏消息多是周期性的。那时的衰退,只是景气循环下行。美联储和国会都不会像今天这样积极干预,不会大规模刺激或赤字支出。
所以那时的投资逻辑很简单——如果一家零售商股价跌到净营运资本以下,那多半是因为没人上门买东西。只要周期过去,顾客回来,股票自然反弹。
但今天不同了。如今的经济里,技术变革成了主导力量。
几乎所有企业都在被颠覆,有人在车库里就造出比你更好的产品。如果你不是在用科技、造科技,那就很可能被科技摧毁。
在格雷厄姆的年代,你只要逆向买入,相信“顾客终会回来”,就能赚钱;而今天,这家零售商可能已经被亚马逊推下悬崖。
技术颠覆让很多商业模式不再只是暂时低迷,而是彻底消亡。
过去华尔街会说:“这家公司只是块融化的冰块,但还能慢慢融十年。”比如寻呼机公司,大家以为制造厂和药企都会继续用它们。但事实证明,冰块现在融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快。
我称这种现象为“金融气候变化”,冰块的融化速度远超过去。
所以,现在光有逆向精神远远不够。
逆向思维是好事,但你还要问自己:“我是不是在盲目逆向?这家公司会不会真的归零?”
你需要判断力,既要敢逆势,也要有理性。这就是为什么仅仅“不从众”不再是价值投资的全部。
管理层的重要性在提升
主持人 本杰明·格雷厄姆当年不太在意和公司管理层见面,而他的学生沃伦·巴菲特却非常重视。那你怎么看?在你们的投资决策中,管理层扮演多重要的角色?
卡拉曼 我认为,这件事的重要性在不断上升。
如果你只是买一张资产负债表,也就是说,你只在意那些“当下存在”的资产,那过去或许还说得过去。毕竟只要会计师事务所审计过、盖了章,那些资产大概率是真的。
但现在情况不同。想想那些价值投资者买“现金折价股”的经典例子,比如某些生物科技公司账上趴着一堆现金。可问题是,那笔现金不会一直留在账上。
公司可能用它去“保卫市场份额”、去“收购别的业务”,甚至做些完全不相关的扩张。你必须去和管理层谈,去了解他们的意图。
他们是否在意股东?他们的决策能否让股东真正受益?他们为什么做出这个动作——是为了股东,还是为了自己?他们是不是在追求更大的平台、更长的任期,甚至只是拖延投资者的耐心……
这些问题,你都得去问。
当然,和管理层交流并不是一门完美的艺术。他们会讲他们想讲的故事,也常常有自己的议程。
但从这些谈话里,你仍能捕捉到很多信号:他们打算把资产往哪走?他们的判断可靠吗?他们是不是在押注某种方向?他们对股东回报的态度到底如何?
我最喜欢问的问题之一是:你们最近几年股价没什么表现,那为什么现在别人该买你们的股票?你们打算怎样为股东创造价值?
你不需要同意他们的答案,但他们怎么回答、用什么语气回答,往往能告诉你,这家公司的管理层有没有格局、有没有诚意。

选择正确的客户至关重要
主持人 你之前说过,拥有耐心、长期导向的投资人,是成功的关键。那一个投资机构要怎样建立这种“长期、耐心的投资人结构”?如果资金进出频繁,会造成多大伤害?
卡拉曼 我一直认为,投资者最重要的自由,是能自由地追逐真正的机会。
要做到这一点,首先得有一个足够灵活的投资授权;其次,你需要赢得客户的信任,让他们明确地告诉你:“你是我的资金托管人,我希望你去做你认为正确的事。不要迎合流行,不要模仿别人,只管做正确的事。”
有时候,成功恰恰在于逆势而行。你得敢于唱反调,在别人恐慌抛售时买入,在混乱中保持自己的判断。
这也是为什么,选择正确的客户至关重要。
在我看来,找到理想客户有两个关键。
第一,在客户加入之前,就要彼此了解。
你不需要接受所有想把钱交给你的人。尤其对年轻的基金经理来说,错误的客户比没有客户更危险。
我认识一位朋友,创业之初业绩不错,一年多就积累了名声。结果客户开始质问他:“为什么涨得不够?为什么不去做别的?”
理念不合,最后两败俱伤。
所以必须从一开始就设立清晰的预期。
理想状态是:如果我认为这是好的一年,你也能认同这是好的一年。
虽然这不容易提前判断,但正因为如此,你更要花时间去了解客户。理念一致,是双方能长期合作的根本。
我们从不接受那种“打个电话、马上汇钱”的客户。
我们一定会见面交流,提供大量资料介绍我们的理念、策略和运作方式。
如果对方说:“这些太复杂了”,那往往说明,大家可能不太合拍。
第二,客户加入之后,还要持续教育。
因为他们很难预料,在不同市场环境下自己会有怎样的情绪反应。我们要帮他们建立长期心态。
这也是为什么,我们每年会写几封篇幅不短的投资者信,不仅是汇报投资情况,更是解释我们在做什么、为什么这样做。
某种意义上,这是一种“心态训练”:我们在帮助客户,成为我们所需要的那种长期合伙人,只有这样,我们才能真正为他们创造长期回报。

希望团队不管经历什么市场都要不慌不怕
主持人 投资机构内部也会受到各种行为偏差的影响。你之前提到过这个问题。那在Baupost,你如何看待员工的“性格气质”?又是如何管理或减少这些偏差的?
卡拉曼 你确实很难在没共事前完全了解一个人的性格,但从他在关键时刻的反应,往往能看出端倪。
我最担心的一种情况是:眼前机会遍地,我信心十足,但团队里有人“卡住”了。
我常打个棒球的比方:就像昨天那个投手,被打出再见本垒打,红袜队输球。如果他第二天还在想着那一球,他就没法专注比赛,可能还会再犯错。
投资也是一样。
也许昨天刚买的股票跌了10%,那个人就被吓住了,从此不敢再下单。可事实是,每个人都会遇到买完先跌再涨的股票。
如果你从马上摔下来,就得再骑上去。
我希望团队的氛围是这样的:“别怕,我们都经历过。亏损不可避免,但没人会责怪你。”
有时候,我会亲自去找分析师聊天,告诉他们:“我对你很有信心。我的职业生涯里,也有无数股票刚买就跌,但大多数最终都涨回来了。”
我不希望他们因为市场下跌(比如2021年那样的行情)就变得犹豫。
我常说:“任何你今天看好的东西,现在的价格只会比昨天更有吸引力。别退缩。”
这也是我们为什么强调团队协作。
分析师和我看问题的角度不同,他们更熟悉公司细节,而我是组合层面的决策者。两者结合,才能做出最好的判断。
我会用我的经验和冷静,帮他们不慌不怕;他们则提醒我——他们跟那家公司相处了一百个小时,而我只是听了他们45分钟的汇报。
这种互补,才是最理想的决策机制。
我始终相信,不要因为短期下跌而恐惧,而要因下跌而更有勇气。
就像巴菲特在1974年那样,那时他的账面净值在下跌,但他每天仍然跳着踢踏舞去上班。
因为他知道,虽然数字在缩水,但市场上遍地是便宜货,每一次买入,其实都在扩大自己的真实财富。

现在投资的机会大概只有4分
主持人 那我们稍微拉远一点,来聊聊当前的投资趋势吧。
你刚才提到Baupost关注的五大类资产。那现在你怎么看这些机会?比如公募股权与私募股权、公募债与私募债,还有房地产——有没有哪个领域特别突出?你刚才提到信用债仓位有所调整,现在整体上你怎么看未来的机会?
卡拉曼 如果按照10分制,我觉得现在的机会大概只有4分。
从估值来看,市场历史性地昂贵。标普500指数刚创下历史新高,虽然罗素指数没有。而市场上几乎没有“恐慌”或“绝望”的情绪,春季关税消息出来时还多一点,现在几乎没了。
市场似乎理所当然地认为,那位喜欢突然宣布关税政策的总统,不会再做出类似举动。
但我们都知道,他完全可能再来一次。他是个极具冲动的人,喜欢的就要,不喜欢的就否。
宏观层面上,基本面其实并不稳健。
美国正在经济强劲期却运行着巨额赤字,而国会可能还要通过法案让赤字进一步扩大,延续减税政策、惠及最富有的人,却削减穷人的食品和医疗补助。
这是个非常奇怪的时刻,我们谁也不知道结局会怎样。
某种意义上,我们正处于外部债权人主宰的局面。是的,美国可以印更多钱,但长期看,这样的局面并不稳,终有清算的一天。
具体机会方面,有的领域确实比其他更有看头。
比如,信用债的吸引力在下降。信用市场大幅反弹后,利差收窄、债券收益率下降,美联储可能再次降息,但那反而会削弱信用市场的投资机会。
股票方面,仍然有些值得关注的标的。
市场现在热衷于“七巨头”,或者去追逐最具投机性的题材,包括加密货币、人工智能相关概念。但除此之外,仍然存在一些价格合理的公司。
目前最有意思的领域,可能是商业地产。
我们看到办公楼市场开始稍微回暖。此前很多地产持有人都在苦撑、希望自己持有得更少,如今终于出现一些成交价,要么能满足他们的心理底线,要么他们终于得到银行或投资人的许可,可以认亏出清。
于是我们开始更多参与房地产板块的买方交易。
就目前来看,这可能是最有吸引力的方向。
总体而言,我们目前的仓位相对较高,但依然认为组合的潜在回报可观,大致在中高十几到二十几的区间,具体还要取决于不同资产类型。
主持人 那我们再具体一点。你刚才提到宏观和地缘政治的不确定性,而市场似乎对此完全无视。但眼下最大的时代主题显然是人工智能,尤其是生成式AI。
这几乎是所有企业家和投资者最关注的话题。你怎么看AI对竞争格局和变化速度的影响?Baupost是否因为AI在分析流程或投资方法上有任何调整?
卡拉曼 这是个关键问题。首先我要说,我们并不是科技型投资机构,所以不会处在“AI投资浪潮”的最前沿。我们不会去赌哪家公司能成为赢家。
但我们会持续学习,努力变得更聪明。
我们阅读大量资料、聆听专家观点,试图理解AI是否会给某些公司或行业带来结构性竞争优势,哪些企业可能因此受益,哪些可能被淘汰。
老实说,现在AI的实际应用场景仍然存在很大的不确定性。
不过我们自己也开始用AI,把它当作一个能力很强的实习助手。
不是用来选股,而是用来提高效率。
比如,我们团队有人让AI帮他分析一家公司的十年财报,对比每一年披露内容的变化。
AI能迅速找出哪些文字被改写、哪些信息被删掉,这可能揭示业务重心的变化、法律顾虑的新增,或管理层担心的方向。
还有一次,他在听行业会议时看到一页PPT,上面有十个公司的logo——他对这些公司都不了解。过去我们可能要让实习生花三天时间去查每家公司的基本面、财务情况和所在地。而现在,AI五分钟就完成了。
它节省的不是灵感,而是时间。
我们把它当作一个能高效整理资料的助理,而不是替你思考的分析师。
未来谁知道呢?AI或许真的能发现人类未察觉的模式,为投资带来帮助。但从社会层面来说,我也在想:AI是否会让我们的思维变得更套路化、更缺乏创造性?
就像你的孩子、我的孙子孙女以后都不会再去翻纸质加油站地图,因为他们有导航一样,我担心,如果我们错误地使用AI,我们会让它替我们解题,而不是自己动脑去理解问题。
前段时间我准备一场演讲,想到可以让AI帮我想问题。于是我问它:“如果我要采访一位知名企业家,我该问他哪些问题?”
结果AI给出的答案,毫无价值。
我喜欢提出那些对方没想过的问题,能让他们跳出惯性思维、产生新视角的问题。而AI的回答显然不是这样。
我不是说AI永远做不到,而是顺序不能错。
第一步,应该先用自己的大脑;第二步,才是问自己:“我漏掉了什么?AI能帮我把哪些地方补上?”
如果颠倒顺序,就像是直接去看小说的结局,而不去体验整部故事是怎么展开的。
我喜欢这样的顺序:先独立思考,再用AI来完善思考。

问题永远是:机会在哪儿?低效在哪儿?
主持人 价值投资的思维,是否超越金融市场本身?换句话说,“魔球式思维”,即用数据和理性去挑战传统直觉,是否也存在于其他领域?
(聪投注:魔球式思维(Moneyball mindset)源自迈克尔·刘易斯的著作《魔球》,讲述奥克兰运动家队总经理比利·比恩用数据分析取代传统球探直觉,打造低成本强队的故事。此后,这一理念被广泛应用于投资、企业管理和人才决策等领域,代表一种以理性、证据和逆向判断挑战常识的思维方式。)
卡拉曼 当然存在,而且非常广泛。它不仅改变了棒球,也改变了几乎所有运动。
我一直对棒球队的总经理这个职位很感兴趣,不是因为我有资格去做(笑),而是因为它本质上就是一个“数据与判断结合的系统性难题”,和金融市场非常相似。
想象一下,一个MLB球队的总经理每年要评估成千上万名球员,高中生、大学生、小联盟球员等等。
他们的数据来源极为复杂:有人在“打者友好”的球场比赛,有人在“投手友好”的环境;有的对手强,有的弱。
这本身就是一个庞大的信息处理问题。
但同时,它还有人性维度:这个孩子有没有“自我提升的意愿”?有没有成长型思维?他的家庭背景怎样?青春期的行为模式能不能告诉我们,他将来会不会成为一个好队友,能不能保持自律,还是一旦成名就麻烦不断?你甚至要问:“这个人穿上我们的队服时,我会不会为他感到骄傲?”
这就是我着迷的地方。
后来我也结识了一些棒球总经理,现在这个行业已经进入“魔球4.0时代”。
当年“魔球1.0”只是在寻找更好的统计指标,比如代替“打点”的新指标,或者发现一个“胖捕手”其实非常有价值,只要他能上垒、能控制投球框。
现在已经远不止这些。
比如,他们开始在球员裤子里放芯片,追踪运动轨迹。
以前我们只看到那个“飞身接球”的画面,觉得他很棒;但数据会告诉你,他是不是一开始就跑错了路线?也许那个“精彩扑救”只是因为他自己把一个简单接球搞复杂了(笑)。
所以,这背后蕴含了大量的洞察与反思。
我自己也喜欢赛马,从小在巴尔的摩的皮姆利科赛马场长大。
无论你是想当马主,还是下注者,问题永远是:“机会在哪儿?低效在哪儿?”
赛马、棒球、投资,甚至整个市场,其实都一样。竞争加速、资金汹涌、低效被迅速修正。
但它们的本质并没变。
我回顾自己的职业生涯,像我们这样的公司,最初就是去“捡大象掉下的碎屑”。
那时候有巨头,比如波士顿的富达(Fidelity)、普特南(Putnam)、道富(State Street)等,他们管理庞大的资金,有固定流程、严格风控。
在他们体系之外,那些不够体面、不够大、不够整齐的小机会,就被忽略了。
而这些被忽略的地方,正是我们生存的土壤。
我们做的,就是去捡拾那些被遗忘的价值。
随着时间推移,越来越多的小型机构开始出现,绕着大公司转圈竞争。
十年前我们20亿美元的规模已算大,现在许多同行都做到70亿、150亿美元。
规模变了,但游戏的本质没变。
我希望、也相信我们依然能在这些庞然大物周围灵活穿梭,哪怕只是绕圈跑得更快一点。
市场上永远会有“小鱼变大、鲸鱼变懒”的循环。
只要市场中还有人的参与、还有情绪和制度约束,就永远会有低效存在。
旧的低效会逐渐被修正,但新的又会出现。有时是因为制度性的限制,有时是因为市场结构本身。
甚至可以想象,哪怕某个市场真的变得完全有效,人们也会失去兴趣,因为再也赚不到钱了。
那样的话,一代人之后,这个市场也可能再次变得无效。
给年轻人和商学院的建议
主持人 我们的学生经常会问:分析师和投资组合经理之间的技能差别到底是什么?你自己做过这两种角色,怎么看?如果有年轻分析师希望成为组合经理,你会给他什么建议?
卡拉曼 我想说的第一点是:不要以为这两个角色是一样的。
分析师的任务,是把一家公司、一只股票、一只债券研究到极致,深入到一英里那么深。他们要建立信念,甚至可以说是“爱上”这个标的。要有勇气推荐它,哪怕意味着承担风险、赌上奖金、甚至工作。
这并不容易,而且要不断重复这样的过程。
而投资组合经理的视角完全不同。
他要看全局,要理解单个想法在整个组合中的位置,要平衡分散与集中、短期与长期、有无催化剂之间的关系。
他还得思考市场所处的历史阶段、经济与技术的趋势、地缘政治的影响……这些都可能改变判断。
所以,一个优秀的分析师可以成长为优秀的组合经理,但千万别混为一谈。
老实说,我自己可能是个比当年更好的组合经理(笑)。
而且如今当分析师真的很难,竞争激烈、信息泛滥。
关键是你得知道什么才是真正重要的。
我见过最优秀的分析师,都是那种能把注意力集中在“这家公司最重要的两三件事”上的人。
如果你认为那一百个细节都一样重要,那你一定会迷失。
所以,我给年轻人的建议是:保持聚焦,但不要混淆角色。分析师的工作不是组合经理的工作。
主持人 你是哈佛商学院院长顾问委员会的成员。在课程设置上,你有没有什么建议?比如,商学院能做些什么来更好地让学生应对现实世界?
卡拉曼 我一直在两方面跟他们交流。
第一,商学院太少谈风险。
课程里讲的是商业运作、成功案例,偶尔有几个失败案例,但很少真正讨论风险。
而现实中的风险,往往来自意想不到的地方。
当然,现在他们可能会谈技术颠覆或被淘汰风险,但风险还可能是一个突发的政治决策:比如总统突然宣布关税政策“大错特错”,又在第二天说“其实没错”,再改回来。
或者总统决定美国不再投资于科学与医学研究,可那明明是美国最重要的竞争优势之一!我们在生物医药创新上处于世界领先地位,为什么要砍掉它?这并不合理。
所以,管理者必须学会为逆境做准备。
要让组织具备“反脆弱性”,知道逆境一定会发生,不仅要挺过去,还要在过程中变得更强。
第二,商业伦理。
哈佛商学院和其他学校一样,有专门的伦理课,这是好事,非常重要。
但我的真实经验是:现实世界不会提前告诉你,“现在进入道德困境章节”。
道德难题往往是在你没意识到的时候,咬你一口。
所以我认为,伦理不该只出现在独立课程里,而应该贯穿在每一门课中。
无论是会计、金融、还是组织行为,你都会遇到“这件事该不该做?”的问题。
一个管理者的心智仪表盘上,永远该有几个固定问题,其中之一就是:“这件事可以做吗?它合法吗?它合乎道德吗?”

当下最担心的事情
主持人 你刚才已经提到很多让人担忧的事。那么,你最担心未来的是什么?同时,有没有什么让你感到兴奋、充满期待的事情?
卡拉曼 这个问题我可以从几个角度回答。
我最担心的,是我们的国家正在分心。
我们不再聚焦真正重要的事情,而是在彼此争斗。国家的分裂已经非常严重,而我担心的是,领导层似乎乐于看到这种分裂继续下去。
有些问题确实重要,但被过度渲染;而那些更深层、更根本的问题,却被彻底忽视。
如果让我列出当下真正值得解决的议题,气候变化一定排在最前面。我们每天燃烧的碳正在改变地球气候,但令人遗憾的是,我们正在倒退,正在撤销那些本应持续推进的政策。
我们没有认真应对债务问题;没有解决基础设施老化;没有直面那些会留给下一代、让他们痛苦几十年的挑战……而我们这一代人,在这些关键问题上几乎原地踏步。
这让我感到深深的不安。
当然,也并非全是坏消息。
从更宏观的角度看,人类仍在不断前进。
我们的寿命总体延长,科技进步令人惊叹,尤其是人工智能——那是技术界追寻了几十年的梦想。
如果能保持理性,不让它失控,AI将极大提升效率、降低成本,甚至有助于抑制通胀。
我们也取得了前所未有的科学成就。人类已经能够探索其他星球。
埃隆·马斯克虽然是个复杂的人物,但他让火箭可以重复使用、还能垂直回收,这是过去谁都做不到的,如今我们做到了。
此外,美国的高等教育依然出色。世界各地的人都来这里学习,这实际上是美国最大的“出口产业”之一。
但现在,我们却在亲手拆毁这一体系,同时失去了对科学家与专家的信任。这完全是倒行逆施。
如果系统有缺陷,我们可以修正它,但不必把整艘船掀翻。
我相信,我们仍有能力解决问题,只是我们现在显然偏离了航道。
我会尽自己所能去推动一些改变,但一个人的力量毕竟有限。
我希望有更多人能共同努力,让国家重新凝聚——不是因为危机逼迫我们团结,而是因为我们主动认识到:团结让我们更强。
我们该重新感受到,成为一个美国人,是值得骄傲的。
我还担心,我们忽视了自己在世界中的角色。
过去75年,美国得以在和平与安全中繁荣,绝非偶然。那是因为我们曾经是世界的正面力量,支持国际机构,维护秩序,让“美国”这个名字与建设、希望和尊严相连。
而现在,我们却在亲手拆毁这些成果。
就在今天,我看到一份研究报告,预测未来五年,可能有1200万名儿童因此失去生命,原因是美国削减了对外援助机构的预算,减少了粮食与医疗支持。
我真的不理解。
如果这一切背后有合理的解释,我愿意倾听,但到目前为止,没有人能给出答案。
我不明白,为什么我们要做出这样激烈的转向。
难道每一届政府上台,都必须推倒重来?
很多政策其实运转良好,我们完全可以选择微调或延续,而不是一再从零开始。
推荐的三本书
主持人 最近有没有在读什么书,或者听什么内容,是你想推荐给我们的读者的?
卡拉曼 过去五年我读过最好的书,是凯瑟琳·舒尔茨(Katherine Schultz)的《失与得》(Lost and Found)。
她最近接受了记者艾兹拉·克莱恩(Ezra Klein)的采访,那篇专栏也让我重新注意到这本书。
这是一部非常动人的回忆录。
舒尔茨写她的父亲,一个总是弄丢东西的人:丢钥匙、丢钱包,后来逐渐丧失记忆,直至离世。
那一刻,她真正失去了父亲。
她的文字有一种极深的洞察力,几乎像心理学家卡尼曼那样,只不过她研究的不是人脑,而是生活的细微之处。
读这本书让我希望自己也能像她那样,去更深地感受生活中每一分钟的存在。
更打动我的是书的后半部分,她写到找回生活:遇见伴侣、重拾爱。
整本书在“失去”的痛与“找到”的暖之间流动,是一本极其动人的作品。
她的写作也让我想到自己的一个习惯:每当我遇到一本真正打动我的书,我就会去找这位作者的所有作品。
因为当一个人写的东西如此有思想,我就会想读完他的一切。
舒尔茨的另一本书《犯错的意义》(Being Wrong)同样精彩。
我在去年年底写给客户的信里也谈到这本书。它和卡尼曼的著作有异曲同工之处,探讨“我们为什么会错”以及“为什么承认错误这么难”。
为什么我们总能替自己的错误找到理由?为什么会说,“我其实是对的,只是时间不够”;或者“我本来要对的,只是出了个意外”。
好像那些“意外”不该算作“错”。
更奇怪的是,当我们判断正确时,我们从不承认那是运气;而当我们出错时,却总归咎于倒霉。
这到底是为什么?
我想,这大概是我们一生都在试图理解的事:是什么让人类成为现在这样的自己。
舒尔茨在这两本书里,都在描写这种“人性的错与悟”,写得格外动人。
我还想推荐一本完全不同类型的书,叫《光的食者》(The Light Eaters)。
“光”指阳光,“食者”指植物——它们通过光合作用“吃光”。表面上这是一部写植物的书,但实质上,它写的是一种“觉察力”。
我过去一直以为动物才有趣,植物只是静止的存在。可这本书让我意识到,它们远比我们想象的复杂。
植物不仅会生长,它们会扎根、会交流、会应变。
它们能和周围的植物“沟通”,也能与昆虫互动,甚至会根据环境改变自己的行为。
比如,有一种芥菜,当它的叶子被特定蝴蝶啃食时,会分泌出更强烈的辛辣味道——那其实是植物的防御反应。
还有一些植物,会模仿身边其他植物的外形与颜色。可问题是,它们没有眼睛。那它们是怎么知道要模仿谁的?没人能解释。
这本书让我重新感受到一种谦卑的敬畏。
有时候,放下金融、放下人性研究,去看看科学与自然,你会发现,世界上还有那么多我们不了解的生命形态。
它们的复杂与智慧,也许能让我们重新认识人类自己——在这个更宏大的世界中,我们究竟处于怎样的位置。
*文章为作者独立观点,不代表朴谷咨询立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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